►懺悔的餘地
【楔子】島嶼上,三個男人的一天
2017.10.26
There may be limits [to prison capacity], but they're not like a brick wall.... [They're] more like the elastic in underwear: They just make it slightly more uncomfortable with each expansion. -- Franklin Zimring 1988.

微弱的光束從遠方天際線射進阿安身處的這座位在島嶼西北邊的立方體空間,現在應該是清晨了吧。其實阿安並不知道光實際從哪裡來,因為他正躺在地板上,離鐵窗仍有段距離。當他想看得清楚一些,將頸子從睡墊上抬起,再用脊椎的力量把痠痛的身軀也一併立起來的同時,啪的一聲,隔壁同學瞬間翻身過來的臂膀,就不偏不倚地落在方才他上半身躺的位置。

算了,索性起身,至一旁的半開放式空間解決內急需求,脫下褲子的時候小心翼翼,以免碰到反覆感染、癒合、結痂又再次感染而破裂的濕疹傷口。離下次排到和醫生拿藥膏的日子還要好久,絕對要省著點用。小解完後,躡手躡腳地繞過地上其他同學就像踩地雷遊戲,阿安想起上回有人誤觸地雷,踩到某堂口大哥的手指而引爆激烈鬥毆,也不過是幾天前的事。如履薄冰地走回自己的睡墊區,卻發現早已沒容身的空隙。

其實阿安的房舍,每天都輪流有人沒有睡覺的地盤,久了大家也見怪不怪。7點,拖著疲憊的心神起床、點名,吃完彎腰至低窗口才能取得的早餐。8點,和其他房舍的眾同學們逗陣走去千篇一律的目的地──工廠,直到晚上6點都會做著和昨天、前天、大前天還有未來一樣的例行公事:做紙袋、組裝小東西,然而薪資也恆常稀薄得可憐,算算一個月只有100多塊。

在北邊另一座類似的工廠裡,阿明同學待遇好一點,一個月有一萬多塊,百貨公司、速食店的紙袋是他的拿手項目,他常常想著喜歡逛百貨公司的老婆、女兒會不會碰巧拿到他做的購物袋,又不禁想到最近一次全家逛街竟然是10多年前,她們還去同一家嗎?這幾年每一次承諾女兒要回家都食言了。離開這裡的門檻彷彿鬼打牆般永無止境,像在沒有邏輯的夢裡,以為跨過一道疆界就要走出去,實則界限的後面還有界限。

讓阿明回神過來的是阿德跟阿敬兩位同學又在互相叫囂,這個月來第4次,做工的時候手肘碰撞互看不順眼。好險這次沒有太快打起來,管理同學們的大哥已經用對講機連忙尋求支援。想想這些大哥也是辛苦,大學畢業好好的沒事跑來這裡管同學,常常一人要對100多人,工作時間比同學還久,五臟六腑幾乎都有一堆毛病。阿明還聽說,別的地方有同學會跟管理大哥們起衝突,有一次還發生用槍挾持他們,其實如果不要這麼擠,也不會一天到晚惹這麼多事。

下午,大哥們說又是上課的日子,阿明不在乎老師從外面請來的志工先生又談了什麼人生道理,他只想請老師再認真審查離開這裡的文件,畢竟每個人能和老師對談的時間總是那麼短暫。同一時間,島嶼東邊相似的教室裡也正在開講,另一位同學阿孝對老師或是志工講者卻更視而不見,好不容易見到老師一次也不願意多聊。阿孝總覺得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何苦對一位甚至不記得自己面孔的人在久違的談話中掏心掏肺?

終於從佛經、聖經的糾纏中爬出來已是晚上6點,阿孝跟著同學們回到房舍,隔兩天沒洗澡,這次他一定要搶先。這裡的用水受限制,時而流出時而停滯,如窗外的警示紅燈忽明忽暗。但最讓人煩躁的,是當這間地位最高(最有希望出去)的同學想要你的水,你只能讓,就像讓出藥膏、菸草、掌上型電視機那樣。若脾氣比較硬的老同學不肯妥協,拳腳相向之後,結局永遠是越資深的同學將耗上更多光陰待在這裡。

阿孝的房舍入住時說好是4人房,但擠了6個人,不過他聽說島嶼上其他房舍多的是8人房擠了17人後,埋怨的心情倒是稍稍平復。他想,人生在世是不是就是個比較級,沒有最糟只有更糟。雖說超標的情況不算最慘,但在房裡依然無法運動、伸展或隨意快走,管理大哥說這樣才能減少打到其他同學的機會。他們沒說出口的或許還有,這樣也更顯得安分、卑微。

說到底,安分也許就是他們唯一要做的事,懺悔、重生,都是奢想。從各式各樣滲透進來的消息看來,島上的其他人巴不得他們痛苦、之後消失。而面對痛苦要安分,不是還嚷嚷著要爭取什麼。

他們怎麼讓人生走到這裡?阿孝、阿明、阿安都因為同樣的理由而進到各自的機構裡:吸食某種成癮物質;因緣則皆是因為:朋友圈都在吸。且阿安寢室的同學,不管當初只是誤食、還是賺外快,進來混一混之後都越吸越多、事業越做越大,因為這裡沒有多餘的空間把他們分開隔離。而阿明這次進來,已是老手,事實上,有8成的同學會在這個輪迴中反覆出入,最後眾叛親離,在孤獨中死去;或者,這群人相互勾結、凝聚,滾成島上一顆更難管控的未爆彈。

對外面的人來說,同學們的人生不是一本故事書,因為複雜情節導致了悲劇結局;只是一頁扁平的角色介紹,上面寫著:反派。

往窗外看,阿安寢室旁邊的一項建築工程在夜色裡仍清晰可辨,是排列得更縝密的新房舍。這幾年來房舍越蓋越多,為的就是容納這些反覆來去的同學、還有一直出不去的同學。無奈外頭人們又對於新舍地點議論紛紛,聽說沒有人想在自己家園旁邊見到這些應該與世隔絕的傢伙。阿安想,如果沒有那麼多人進來,也就省了這些功夫。但每年仍有大批同學湧入,因為他們對那個善良單純的世界,有著構成破壞的可能性,彷彿帶有污點的他們原就不屬於世界的一部份。

10點,熄燈了,沒床位的同學躺在狹窄的草蓆上,沉入睡眠之前得先忍受隔壁的體溫,黏膩而濕熱。闔上眼,這些都不會結束,當遠方天際透來光束,一切又將重演。


▼【現況】從高牆鐵窗之外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