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的餘地
【影響|社會成本篇】我們在同一條船上
2017.10.28
獄卒就是鬱卒

監獄管理員工作表 夏令時間
8:00-17:00 日勤上工至收封,其中職員輪流休息2鐘頭
18:00-20:00 輪休1鐘頭
20:00-8:00 夜勤,輪休兩次3鐘頭

監獄管理員日常 冬令時間
8:00-16:30 日勤上工至收封,其中輪流休息1.5鐘頭
17:00-20:00 輪休1.5鐘頭
20:00-8:00 夜勤,輪休兩次3鐘頭

一週輪班:做一休一,做一休三,其中做一是上班24小時。

註:這份監獄管理員工作作息表透過訪問4位監獄管理員統合而成,分別是宜蘭監獄管理員林文蔚、新竹監獄管理員陳健誠(化名)、和八德外役監獄管理員江齊龍(化名)、桃園監獄管理員許佳和(化名),實際情況各監獄亦略有不同。

台灣社會裡有一群人,他們多半有大專學歷、通過國家考試、經過官方嚴格的特訓和實習,終於來到工作崗位。原以為揚眉吐氣,公務員的金字招牌與鐵飯碗能帶給他們較為安逸的後半生,也給家人更安穩的生活。然而,當實際情況由眼前的宜蘭監獄管理員林文蔚口中說出來,卻是截然不同的版本。「獄卒就是鬱卒啦!」儘管說著諧音笑話,還是能從他陰鬱的眼神裡,讀到一絲苦悶。

林文蔚說,監獄管理員的生活與受刑人密不可分,某種程度上,在輪班的時間其實等同另一種類型的受刑人。以宜蘭監獄來說,在工作現場的管理員與受刑人比例,經常是1比100以上。通常第一線人員約150人,替代役約20人,還要拆成日班、夜班組,實際管理時是20個監所管理員,要面對2,800名男受刑人,比例大約是1比140。

宜蘭監獄在超額收容的情況排全台第5,已如此分身乏術,令人不禁納悶超收最嚴重的桃園監獄又該怎麼管?求證桃園監獄管理員許佳和表示,白天在工廠是一人要面對150位受刑人,夜晚回房則是20人面對2,000多位受刑人,扣掉6~7位在中央控制台執勤的人員不算,「等於是差不多10多個人管2千多人。」。

高風險的工作環境,隨著超額收容加劇,讓戒護人員更加心灰意冷。法務部報告指出,第一線管理員離職率高,觀察近年來第一線管理員之離職率,2009年至2014年間約2.8%至4.5%,但2015年陡升至6.98%,2016年度離職率亦達5.27%。

許佳和想起,之前中國曾派懲戒處來考察,對方看到這樣極端的戒護比例都稱是「奇蹟」。至於超時工作的情況,一天大約有4~5位管理員必須加班,「同仁身體狀況都不太好,五臟六腑幾乎都有毛病。」

往南走,超收排行第4的新竹監獄之管理員陳健誠說,加班情形一直都有,「有時候人員異動(平調)時一整個月管制休假,非常辛苦,家人常常有很多怨言。」可見一般認定的「公務員」身份能給家庭更穩定而理想的生活,在監獄管理員身上,或許要打上一個問號。

戒護人力的不足,也反映在近年管教人員遭收容人暴力攻擊案件比例上。根據法務部統計,2011年共24件、2012年共29件、2013年共25件、2014年共41件、2015年共54件、2016年共56件,逐年升高的受攻擊曲線與監獄擁擠的趨勢密不可分。炎熱、壓迫等居住條件的劣勢,讓心浮氣躁的受刑人更容易彼此起衝突,或對管理階層提出抗議。許佳和表示,至少8成的暴力衝突都是因為擁擠。

法務部2015年的研究指出,超額收容對於受刑人及管理者雙方的人身安全皆會產生影響。超額收容等於創造了一個更危險的環境,受刑人對於過度擁擠的環境容易感到高度緊張和憤怒挫折。許多國家的經驗表明,受刑人抗議、情緒不穩定和暴力程度都因為超收而急遽升高,有些國家則是受刑人自殺事件增加。

在戒護比例懸殊的情況下,基層管理員往往成為整個荒誕制度下的肉身標靶。林文蔚回憶,曾有一個愛滋病患受刑人,把自己割得渾身是血,拿著玻璃片與他當面對峙。坦言「暴力事件的發生,讓我罹患創傷症候群,這也是很多基層人員的宿命」。

相對來說,超收情況較不嚴重的八德外役監獄,管理員江齊龍(化名)表示,受刑人相對安定,「畢竟這關係到提假釋的資格,他們沒事其實不會想違規。」江齊龍說,同行其實都知道超收的幾個監獄就是難管、壓榨管理員,但敢站出來抗爭、改變的人很少,個人很難對抗體制的壓迫。

好像你就是個開藥機器而已

除了第一線管理人員匱乏,法務部2016年統計資料顯示,國內監獄醫護人員(含醫師、藥師及其他醫護人員)共78名,須處理4萬餘名監獄受刑人之日常醫療衛生業務,平均每位醫護人員至少要面對約560位受刑人。雖然矯正署解釋,2013年二代健保上路後,可由各監獄所在地的合作診所分攤受刑人醫療業務,但透過實際採訪得知,醫生與受刑人的比例仍然懸殊。

曾在宜蘭聖母醫院服務,擔任兩年宜蘭監獄合作醫生的柳林瑋表示,「到底能怎麼看? 不管你再厲害,連好好聽病人說話,都不會有機會。」「一個早上看40到70人左右,我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一個人看大概4分鐘,很難去很完整了解他們的狀況。」

他認為,監獄職務本來就是較不受歡迎的選項,但即便有志之人想進去提供協助,「你也會被爆滿的病患搞到很無力,好像你就是個開藥機器而已。」直言這樣的醫病狀況若無法改善,疲憊的醫生在生理、心理上的負擔也都很重,很少有人能在這樣的崗位上撐太久。

當教誨師是「升官」,為何沒人想做?

在生理的困境中,受刑人因為監獄爆滿而無法接受正常的醫療服務;此外,在精神的需求上,超額收容亦讓教化無法真正獲得施行。擔任矯正教化工作的教誨師如管理員、醫護人員一樣分身乏術、充滿無力感。

新竹監獄教誨師蔡敬文(化名)說明,教誨師多半由監獄管理員升上來,是比管理員高等的職缺,但薪資沒有比較多、還不能領加班費和危險津貼,大家從事的意願很低。因此法務部2015、2016年皆強制「升官」,以確保教誨師職務能持續運作。法務部統計手冊2016年數據,教誨師185人,等於平均一人負擔近240名受刑人的教化業務,實際工作現場因為各監獄收容狀況有所差距,出現更極端的數字也不意外。

「新竹監獄來講,有5個教區,再加一個分監(新竹看守所),只有5名教誨師。」「依照組織規定,一個教區就要有一個教誨師才對。但我們現在這樣是一人對900位受刑人。」長期人力不足,教誨師從應該教化受刑人的輔導者,轉變成只處理假釋文件的作業員,「很多行政事項,例如累進處遇,你要給受刑人打分數。」「跟他聊天、教誨他,這已經不用期待,現在人那麼多,我只希望假釋資料不報錯。」

共同的風雨,卻只有少數人抵禦

受刑人、管理員、監獄其他工作者的故事,不只關乎他們本身,而是和高牆鐵窗外的社會大眾在同一條船上,一旦翻覆,浸濕的是廣大納稅人的血汗錢以及國家對外的尊嚴。

美國國務院發表的《各國人權報告》,自2001年起就已不斷針砭我國監獄擁擠問題,對獄政管理、人權狀況也長期抱持負面評價。2016年的版本中亦提到,台灣監獄及拘留中心主要問題為過度擁擠,收容人數達到原設計容量的113%。當監獄超收損害台灣在國際社會中的形象,與他國的外交關係、加入國際組織的可能性,都將受到影響。2016年英國蘇格蘭高院的一個判決,讓台灣再次因監獄人權問題更加受到國際側目。

2010年英國商人林克穎在台酒駕,撞死一名送報生,遭台灣法院判刑4年卻潛逃英國。後在當地遭到羈押,愛丁堡地方法院判定須引渡返台服刑。但林克穎以「台灣監獄環境太差,不符合歐洲人權公約標準」為理由提出上訴。經過多次審理,蘇格蘭高院於2016年宣判:林克穎上訴有理,不必引渡。

雖然台灣輿論普遍對林克穎極其反感,但他引用的高雄大寮監獄挾持事件、台灣監獄擁擠狹窄數據、台灣受刑人遭性侵等相關資料,卻竟能為歐洲法界接納,足以見得我國獄政環境在人權價值進步的歐洲國家眼中,已是落後不堪的等級。中華人權協會名譽理事長律師許文彬表示,監獄人滿為患是國家之恥,台灣的國際形象因而受累,極待執政當局在「司法改革」過程中對症下藥。

對此,2017年5月法務部長邱太三赴立法院司法及法制委員會做業務報告時回應,獄政改革一直是台灣、國際關注的焦點,且在總統蔡英文、當時的行政院長林全特別指示下,為了顧及我國國際形象、確實保障人權,並解決監獄人滿為患的問題,法務部已進行盤點,目前規劃以現地擴建、新地點再建等方式作為紓解之道。但他也說:「雖然希望能夠將監獄空間增大,然而並沒有一個縣市喜歡蓋監獄。」因此在溝通協調、選址的過程較為辛苦。

儘管新監獄選址懸而未解,但擴建工程已默默動工。矯正署提出「改善監所十年計畫」,以擴、增、改或遷建機關等方式來增加整體收容空間。方案包括2017年9月已啟用的台北監獄新擴建工程,2018年12月將落成啟用的宜蘭監獄擴建工程,此2項工程完工後共可增加2400名容額,預計整體超收比例將降至5.74%。另外,雲林第二監獄新(擴)建計畫、彰化看守所遷建計畫,以及八德外役監獄新(擴)建計畫也在籌備中。十年計畫總經費預計約184億,將由全民買單。

然而,上街隨機訪問民眾意見,在傳統產業擔任業務的王先生表示:「如果監獄很舒適,反而才奇怪吧。」,當被告知監獄超收對其他相關工作者的負面影響,王先生還是認為:「管理員是很辛苦沒錯,但那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做不下去可以找別的工作。」在外商公司服務的劉小姐也答道:「監獄有問題的話當然是要改善,不過政府花錢還是要好好考慮,先把一般人照顧好比較重要。」

其實解決監獄人口爆滿的困境,某種程度上是十分簡易的邏輯測驗:要不是讓進來的人變少、停留時間變短;要不就是讓空間變大,足以容納更多人。然而,從法務部長邱太三的發言,對應台灣社會對犯罪的態度,會發現一個矛盾:台灣高比例的監禁率、連年提高的假釋標準,暗示著社會對於犯罪者普遍存在著「惡有惡報」、「亂世用重典」的直覺;但當有新建監獄的需求時,民眾卻又紛紛抗議浪費稅金、避之唯恐不及。

大部分的人在測驗中失敗,往往不是認真研判後選錯了答案,而是根本無視這項考題,卻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整個社會都共同承擔著這樣的錯誤。監獄管理員、醫生、教誨師站在第一線面對風雨的同時,我們可曾發現,船艙就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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